常燕
很久以來,我竟不知家鄉(xiāng)門口那條其貌不揚的河流有名字。
“它叫黑河?!崩褷斦f。
彼時,姥爺半坐在看護蘋果園的簡易房木板床上,我趴在床沿,邊聽他說話,邊盯著余暉把大地萬物染成一片金色,只覺時間緩慢,日子總也過不完。
我經常趁姥爺鼾聲如雷時帶著一群小伙伴鉆進蘋果園,偷摘像棗子一樣大的青蘋果,酸澀如醋,我們常常被酸得睜一只眼閉一只眼。
嘰喳吵鬧聲有時會吵醒姥爺,他聲音洪亮,把我們嚇得四散而逃,而最近處的那條黑河就成了我們的庇護地。
嬉笑聲轉移到河邊,我們開始了撿砂漿比賽。
各種奇形怪狀的砂漿,有的像小狗,有的像小鴨子,有的像小鳥,還有的像我在哥哥的課本上看到的獅子、大象。比賽時間到,我們把搜集到的物品全部放到一起,誰的“動物”最厲害,誰就是獲勝者。直到聽到家人催促回家吃飯,小伙伴們再三約定明天一早再來,才急匆匆地往家跑去。
酷暑,黑河成了我們玩耍的必去之處。
我不會游泳,還十分怕水。我總是坐在岸邊,把腳丫伸到淺水區(qū),看著二哥和三哥一會兒探出頭,一會兒扎進水,有時仰面游,任陽光照拂全身。
可是河岸邊總有水蛭出沒,它們偷摸著往我的腳心、腳踝或小腿里鉆。
我驚恐大喊,二哥每次都在岸邊迅速找到一塊帶有棱角的砂漿,緊貼水蛭咬合處,使勁刮它,十有八九水蛭就會被刮掉。有時發(fā)現(xiàn)得晚,咬得太緊,鉆得太深,需要用小刀或更尖銳的物體才能刮掉它。
我總是在二哥的一系列操作中邊哭邊喊:“我以后再也不來這兒玩了!”可這并不妨礙我第二天又坐在同一個位置。
姥姥說我不長記性,我嘻嘻一笑,沖出去和等在門外的小伙伴們嬉鬧著再次出發(fā)。
那條河曾是我童年的游樂場,在岸邊總能找出好玩的寶藏,我們抓青蛙、捉蝌蚪、挖地洞、烤玉米、烤紅薯、逮蟋蟀,所有好玩的東西都玩膩了之后,我們就去附近的菜園或果園搗亂。
倏忽間,到了讀書的年齡。我回到三公里外的家,離黑河遠了,也很少再去玩了。
起初我哭過鬧過,要回姥姥家,但小孩子能記得什么呢,一有新的玩伴就安靜了。
黑河,好像就從那個時候離了我的視線。
直到讀初中,我才回來。但那時我已經快十二歲,長成了性格內向的小女生,和小時候的風風火火截然不同。
我不再呼朋喚友跑出去玩,也很少再去黑河邊。走過河堤,偶然瞥見河里有男孩子在游泳,會滿面緋紅地趕快離開。
這期間,黑河的橋修了數次。
我印象最深的是用木頭搭成的橋。媽媽去姥姥家,必經那座橋。風吹雨淋,橋面越發(fā)難走,甚至到了騎自行車都無法通行的地步。我坐在自行車后座,媽媽幾乎是連車帶我一起扛過去的。我低頭看到橋下青黑色的河水,第一次覺得它那么陌生,有些許深邃和捉摸不透。
它怎么會是這個樣子呢?我心中疑惑。
就在那年暑假,和我同年的一個男孩淹死在了黑河里。同村人打撈了一天一夜,第二天早晨終于找到漂浮到水面上的他。爸爸說,那男孩的頭被水浸泡得有平常三倍大。我沒有親眼見,但是爸爸的描述讓我腦海中至今都有畫面感。
我害怕了很久,夜里不敢出門,甚至不敢一個人去廁所。
我開始討厭那條河。
它有什么好的呢?一座破橋,遇到旱季,河里的水幾乎都要見底,裸露的河床上長滿了野草。被河水沖刷過的河床大溝小壑,特別丑。兩邊河堤上但凡有可開采價值的荒地,都被人種上了農作物,一點意思都沒有了。
姥爺的蘋果園沒了,蘋果樹被砍后,拉回了家,冬天燒火用。
曾經一起玩的小伙伴,或許是都長大了吧,總感覺少了很多以往的親近勁兒。
姥爺每天接送我上下學。坐在他的二八大杠自行車后座上,一遇到他和別人打招呼,我就低頭或者側身,避免與人對視。
“這個小妮兒真是和小時候不一樣了哈!”
“小時候,那小嘴可甜了,天天叭叭說個不?!,F(xiàn)在長大了!”姥爺總和人解釋。
同班王曉燕的姥爺一年四季忙完農活就總去黑河釣魚。王曉燕經常在上學路上對我說:“我姥爺釣的魚,我們都吃膩了!我姥姥總是吵著不讓他去釣啦!”
那時,我的姥爺已經沒了。
他活著的時候,因為一次下車和人打招呼,忘記了坐在自行車后座的我,一下子把我掃到了地上,我的頭磕破了。姥姥責怪了他很久。后來我就一直坐到前杠上,直到讀初中,怕同學看見笑話,才又換回后座。
以后,他再也不會接我了。
我痛哭流涕,想伸手去拉那條覆蓋了他全身的被子。媽媽阻止。
我哭鬧:“我記不清姥爺的模樣了!”
王曉燕給我拿她家炸的小魚,我吃不下。
我姥爺不釣魚,他愛喝酒,每天吃飯都要喝一杯。他喜歡去十字街頭和人下棋,一群和他年齡相仿的人坐在墻角端著飯碗講國家歷史,評論誰是英雄誰是漢奸。我喜歡窩在他身后聽故事。
如今,我離家區(qū)區(qū)百里,卻總覺隔著千山萬水。
姥姥于幾年前去世后,我更覺如無根浮萍,沒有了停靠的地方。差不多兩周,至多一個月,我就想回去待一會兒。
我們曾經住的房子已荒涼不堪,院子里的草已長滿,和周圍鄰居們的三層洋樓比起來,它更顯破敗。但只要看它一眼,我便立刻覺得內心被什么充滿,不再空蕩。
“你咋回來了?”鄰居妗子問。
“嗯,有點事?!蔽倚亍?/p>
“這閨女,還和小時候一個模樣。多好?!?/p>
“我已經三十多歲了啊,妗子。”
此時,我已是一副大人的口吻與人交談。
姥爺和姥姥埋在了距蘋果園不遠處,每次回家經過,我都停下拍張合影,他們在我身后,照片里的我笑容燦爛。
年歲漸長,對逝去的人和事的懷念,遠遠超過了我對未來的期許。我不停地想,不停地寫,寫我還沒有忘記的,寫我還能想起的。他們是我的支撐與等待,也是我的底氣。
回家,經過黑河,它好像也變了模樣,又好像沒變。
河上的那座橋,幾經修葺,也并未得到更好的完善。曾經郁郁蔥蔥的河堤和鋪滿了我整個童年的河岸,都已不是舊時模樣。
夕陽西沉,給黑河鍍了一層金。我聽到嬉笑叫嚷聲不絕于耳,聽到對我乳名的聲聲呼喚,聽到“明天見”的約定。原來,他們都不曾遠離,依舊和我在一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