郭良卿
老家的合歡樹是我上初中時一次下地薅草在溝渠旁發(fā)現(xiàn)的,當時小心地挖回家,種在了祖宅的院子里。如今,它長得又粗又高,蒼勁生長的側(cè)枝在主干上次第分散開來,互不影響吸收陽光雨露,遠看像一把傘。合歡樹樹冠好看,開的花更是美麗,吸引十里八村的人來觀看,成為村里的“網(wǎng)紅樹”。
這棵合歡樹第一次開花是在我上大學二年級時。放暑假我剛一到家,母親就高興地對我說,你種的合歡樹開花了,周圍幾個村的人都來觀賞哩。我急急地走到樹旁,看它略微彎曲的樹干,看它大如華蓋的樹冠,看它茂密的枝條上排列對生的像含羞草一樣的葉片,看它獨特的花朵——合歡的花瓣如絨毛一般,花朵形如小扇子,花色為粉色,而且是漸變粉,上面為粉紅,靠近花萼的地方顏色變淺,呈白色。不管是遠觀還是近看,合歡花都非常精致、優(yōu)雅,我想這便是合歡樹又叫“絨花樹”的主要原因吧??粗蠚g花淡雅動人的模樣,我不由得想起了清代李漁曾說過的一句話:“凡見此花者,無不解慍成歡,破涕為笑,是故萱草可不樹,合歡不可不栽。”
合歡樹是一種花葉俱美且有觀賞性和藥用性的樹木。三國時期的嵇康甚至在《養(yǎng)生論》中說“合歡蠲忿,萱草忘憂”, 他認為合歡樹甜蜜的粉紅色花朵、可愛的羽毛扇花型和優(yōu)美的樹姿都令人賞心悅目。更為有趣的是,合歡在古代醫(yī)學典籍中被認為“安五臟、和心志,令人無憂”,合歡樹的老葉中因含有植物堿,具有去污作用,可以用來洗衣服,效果非常好?!渡褶r(nóng)百草經(jīng)》最早記載了合歡樹的藥用價值,認為合歡花和樹皮是溫補性藥材,有益氣安神、活絡(luò)止痛、開胃利氣等功效,能調(diào)理身體,促進健康??梢哉f合歡樹全身是寶。
在母親眼里,合歡樹給我家?guī)砹嗽S多好運氣。我們兄妹三人,妹妹性格倔強,弟弟脾氣暴躁,二人一言不合就開干。父親回家就把他倆各打五十大板,拉到合歡樹下一頓教訓:你是姐姐要讓著點弟弟,你是男子漢,以后不能打女孩子……說罷從樹上摘下兩朵合歡花放在茶杯里用開水沖泡。待涼后,母親各倒半碗要求他們手拉手喝下去。母親說,在合歡樹下喝合歡花泡的茶,第二天便會和好如初、互幫互愛。不知道是相信了母親的美麗謊言,還是他們年少無邪,從此他們倆都像變了個人似的,上學一起走,放學一起拔草、放羊、玩彈珠、做作業(yè)。后來,我和弟弟妹妹先后考上了大學,成了家,立了業(yè),過上了幸福的生活。母親逢人便說,合歡樹是能夠給我們家?guī)硇疫\的樹。
后來這事越傳越玄乎,說喝了我家的合歡茶,“小孩永遠不干架,長大考進大學衙”,于是村里村外的人家都來我家討要合歡花。母親總是笑呵呵地說,隨便摘吧,這藥方好使。后來周圍村誰家閨女出嫁或者娶媳婦,都會上門討要合歡花,將它插在新娘的頭上寓意白頭偕老、萬事如意。據(jù)說把合歡花放在爭吵的夫妻枕頭下,第二天共飲合歡花泡的茶,便可和好如初。
父親還把家里的圍墻扒了,把圍墻前面的土坑填起來,在合歡樹下用磚頭壘上方桌和凳子,一是方便孩子們寫作業(yè),二是方便村里鄰居們吃飯、聊天。村里人都說我們家做了一件大好事、大實事。夏天合歡花開時,有孩子小心翼翼地爬到樹上粘知了,有人摘合歡花泡茶,有鄰居三五成群坐在樹下閑聊,也有老人在閉目養(yǎng)神……
合歡樹還促成了我的婚姻大事,這是我怎么都沒有想到的。我上大學的時候談了一個山東的女朋友,畢業(yè)之際鼓起勇氣邀請她和我一起回老家看看,權(quán)當?shù)街芸诼糜瘟?。我們長途跋涉,剛到村口,她就激動地說,看,那是誰家的合歡樹,花開得真漂亮!我自豪地說,那是我的家。知道我家這棵合歡樹的來歷后,她呆住了,說世界上竟然有這么巧的事情。她說她上初中時在泰山腳下薅草時也發(fā)現(xiàn)了一棵合歡樹,并將它移栽在自家院子里,她家的那棵和我家的長得幾乎一模一樣。母親聽到這個事時,激動地說,不是一家人,不進一家門,你們倆真的有緣啊。說罷,遞上一個紅包。千里姻緣“合歡牽”,打敗“畢業(yè)即分手”魔咒的,是我家的合歡樹。
沒有想到她對合歡樹的了解和喜愛遠勝于我。說起合歡樹的寓意,她對我說,合歡樹有三個種類,花語有別:銀合歡樹的花語是博愛與尊敬,金合歡樹的花語是浪漫與激情,紅合歡樹的花語是永遠恩愛、兩兩相對。你看,你家的是紅合歡樹,我家的是金合歡樹,它們開的花都是我的最愛。我對她說,我是合歡葉,你是合歡花,花語合歡,我們不言離散,只訴歲月靜好,可好?女朋友沒有回答,含羞地笑了笑。
每到合歡花開的時節(jié),母親總要告訴我,合歡花又開了,讓我們一定帶兒子回老家看花。母親知道,我最喜盛開的合歡花;我知道,母親是想我們了。于是我買些父母愛吃的東西,帶上妻兒回老家。一進家門,兒子就像猴子一樣攀爬到合歡樹上,對合歡花開啟了詳看、撫摸、細聞、親吻的寵愛模式。一直忘不了他突然說的那句“爺爺奶奶是合歡樹,爸爸媽媽是合歡枝,我就是這人見人愛的合歡花”,聽得我們哈哈大笑。
隨著父母的年齡越來越大,我回家的次數(shù)增多了,一是看望漸漸變老的父母,再是想看看那帶給我許多幸福的合歡樹,和它說說心里話。老家的合歡樹默默地站在那里,巋然不動,歷經(jīng)幾十年雪雨風霜,汲取日月精華,得益于大地的養(yǎng)育,積極向下、向深吸收諸多營養(yǎng),努力向上、向陽爭取更多陽光,在歲月的洗禮中蛻變?yōu)橐豢每梢詾槿苏陲L擋雨的大樹。我敬佩它、喜歡它、感激它。它不求回報,以頑強的生命力為家鄉(xiāng)貧瘠的土地增了色、添了彩,活成了許多人喜歡的美麗模樣。我想,這不正是每個家鄉(xiāng)父老的真實寫照嗎?
人生苦短,人也應(yīng)該像合歡樹一樣,努力長成對別人、對社會有用的人。這一點,是老家的合歡樹告訴我的。
老家的合歡樹是我心中永恒的風景,在喧囂的塵世中給我?guī)硪黄矊幣c慰藉。無論我走到哪里,它對我來說都是鄉(xiāng)愁、是眷戀,也是我心中最美的存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