◇任動
《箜篌引》是李清源的第一部長篇小說,對于時間、空間和人物的呈現,頗為巧妙。
一、時間。
伊麗莎白·鮑溫說:“時間是小說的一個主要組成部分。我認為時間同故事和人物具有同等重要的價值?!薄扼眢笠酚泻芏嚓P于時間的具體而明晰的敘述,時間也是《箜篌引》的一個主要組成部分。
“時間在徘徊中倏然而逝,四季的色彩在重霧似的回憶里也簡化得只剩下黑白,只有江蘺哼唱的曲子,猶如一條細長的蛇,扭動著清冷軀體,穿過時間的迷霧和浩劫之后的層層灰燼,從窗縫里游進房間,在枕邊蜿蜒盤旋,鉆進她在抑郁中茫然無助的耳朵?!薄@是趙云裳對于時間的記憶。
“時間變身蝸牛,在墻壁上緩慢挪動,從凌晨時分爬上窗臺,橫貫光潔的墻面,折過兩個拐角,一點點爬到門后,天就黑了。然后繞過房門,再一點點爬回出發(fā)的窗臺,天又亮了?!薄@是葛伊莪對于時間的感覺。
趙云裳和葛伊莪都是不幸的女性。經歷了家庭敗落、父母雙亡、哥哥遠走他鄉(xiāng)生死未卜等一系列變故之后,16歲的趙云裳得了抑郁癥。趙云裳仿佛生活在黑暗里,時時處于恐懼之中,她對時間的感覺變得單純,“簡化得只剩下黑白”。葛伊莪與趙致和的大兒子趙文淵青梅竹馬,兩情相悅,卻被趙文淵的母親江蘺生生拆散。造化弄人,令人想不到的是,葛伊莪嫁給了趙文淵的弟弟趙文瀾。但是,葛伊莪的心依然歸屬于趙文淵,因此從一個怨婦的視角,葛伊莪對時間的感覺是緩慢而沉重的。
優(yōu)秀的小說家都注重敘事時間的選擇和運用。單純、緩慢、沉重,這些趙云裳和葛伊莪對于時間的感覺,其實也奠定了整部小說的基調。茨維坦·托多羅夫說:“從某種意義上說,敘事的時間是一種線性時間,而故事發(fā)生的時間則是立體的?!薄扼眢笠返臄⑹聲r間從清朝末年至民國初年,線性時間近半個世紀之久。時間跨度雖然很大,但故事發(fā)生的立體的時間,即小說的藝術結構基本是單線發(fā)展,相對單純。而在緩慢的時間推移中,人物的生活和命運大都是沉重的,則象征了一種小農社會的凝固和社會結構的緩慢變異,即如小說中所寫:“明農莊的人常常弄不清自己生活在什么時候。陰陽推演以生晝夜,季節(jié)更替而成四時,農耕生活的節(jié)奏仿佛犁鏵在老牛的拖曳下翻動田土,緩慢得近乎停頓,然而一轉眼,千百年也就這樣簡單地過去。時間猶如綿紙,被揉成皺巴巴的一團,再經溫水一泡,軟塌塌地黏糊在一起,分不清了前后古今?!?/p>
二、空間。
《箜篌引》對社會生活面的反映無疑是相當寬廣的,但小說的主要敘事空間集中在潁川縣。李清源是河南禹州人,禹州古稱潁川,為著名的歷史文化名城。潁川縣因河而興?!皾}河如同一條青蛇,自嵩岳蜿蜒而來,從兩座山的夾縫里鉆進潁川縣境,曲折游動二十里,從明農莊與集鎮(zhèn)之間穿過,向東南方滔滔而去”。同時,“潁川地當南北要沖,歷來繁庶,大街小巷商肆林立”。河南禹州與安徽亳州、河北安國、江西樟樹,并稱我國四大藥都。故此,《箜篌引》中,“潁川縣藥材行業(yè)已極為繁榮,業(yè)務龐大的藥莊、藥行有數十家之多,規(guī)模較小的藥棚、藥鋪更是滿街都是,四方人士談到潁川,公認其為中原之‘藥都’”。
李清源在《箜篌引》中建構的“潁川”,就如莫言筆下的“高密東北鄉(xiāng)”一樣,既有現實和歷史的依據,又充滿作者的想象和藝術重構,從而成為一個充滿象征和隱喻的敘事空間,體現出李清源對故鄉(xiāng)歷史的回望和思考,并以此向摯愛的故鄉(xiāng)致敬。小說中的幾大家族、諸多人物便在潁川一一粉墨登場,在這塊古老而又詭奇的土地上,以明農莊和抱玉寨為主要舞臺,各自演繹恩愛情仇、離合悲歡。恰如古華將其長篇小說《芙蓉鎮(zhèn)》的創(chuàng)作意圖,設定為“寓政治風云于風俗民情圖畫,借人物命運演繹鄉(xiāng)鎮(zhèn)生活變遷”一樣,潁川是《箜篌引》中諸多人物亮相的舞臺,人物的不同命運又演繹了潁川的社會生活及其變遷。
三、人物。
人物是小說最核心的要素。《箜篌引》以趙氏家族為核心,串聯起趙家的姻親、師友、故交、奴仆、仇敵等各色人等。作品塑造的人物形象眾多,且大都有獨特個性,不少人物給讀者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。
趙致和是《箜篌引》中塑造得最成功的人物形象之一。趙致和方正得近乎迂腐,被妻子江蘺戲稱為“迂圣人”,最終成為潁川學界的一代宗師,備受人們推崇。趙致和書房里懸掛一副對聯:“一等人忠臣孝子,兩件事讀書耕田?!睂嶋H上,趙致和的生活舉止都是在踐行讀書耕田,理想人格即是忠臣孝子,他剛直無私,其所作所為曾經讓很多人為之動容,“趙致和在賑災中的表現感動了葉萱。她從來沒見過如此純粹的好人,心里頭只有天底下的受苦人,事事為他人著想,而不是先盤算自己的好處。她認為他根本就是菩薩的化身”。
長篇小說《箜篌引》的題目來自同名古代樂府詩歌。小說的扉頁上即是《樂府詩集·相和歌辭一·箜篌引》這一古詩的引用:“公無渡河,公竟渡河,墜河而死,將奈公何!”李清源對這首詩的解讀是:“那是一首古樂府,名叫《箜篌引》,作者是一名狂夫的妻子??穹蛴纱蠛?,河水湍急,極是危險,其妻在后阻止,狂夫不聽,執(zhí)意而渡,結果溺水身亡;其妻甚是悲傷,遂彈箜篌作歌,成此歌謠。”古樂府《箜篌引》表達的是一種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悲劇精神,李清源小說《箜篌引》中的很多人物亦是如此,比如趙致和。趙致和是潁川賑濟會的發(fā)起人之一,帶頭開設粥棚,拿出自家的糧食賑濟災民,“于是集鎮(zhèn)上就有了一個粥棚,趙家的糧食源源不斷地通過粥棚進入災民的轆轆饑腸”。但在赤地千里、餓殍遍野的大災之年,僅憑個人之力是無濟于事的。趙致和帶頭打開自家糧倉,開倉放賑,但是其他的士紳對此并不積極。趙致和于是騎頭驢子四處奔走,挨家拜訪鄉(xiāng)里大戶,游說他們捐糧賑饑,結果呢,“大家盡管不情愿,出于對趙家的尊重,還是捐出一點糧食以表心意。趙致和東顛西跑十幾天,募到七十二斤三兩小麥和四十三斤六兩七錢谷子”。募捐到的糧食少得可憐,簡直是對趙致和的嘲諷和侮辱,但即便如此,趙致和賑濟災民的意志也毫不動搖,和古樂府《箜篌引》中的狂夫一樣,趙致和也是“狂夫”一枚,可愛而又可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