散 文
本版統(tǒng)籌 董雪丹 插圖 普淑娟
蔣建偉
糧食,意味著什么呢?
不由想起了一個山西老人。
他是地地道道的農(nóng)民,家里很窮,妻子死得早,一個人養(yǎng)育一兒一女,一把屎、一把尿,饑一頓、飽一頓,地里的莊稼顧不上收,顧不上種,他就等忙活完家里的,再去忙活地里的,常常是全村最后一個收、最后一個種的那一家。一晃,兒子都考上大學(xué)了,女兒成家,子孫繞膝玩耍了,他還是一個人。為什么不再娶一個老婆呢?事實上,他一直在托媒人幫自己找老婆,媒人也挺上心,但是女方接二連三到他家里一看,“噗”,滿肚子對他的好感都泄了,一是嫌他借下的一屁股債,吃了上頓怕是沒下頓,二是嫌他的孩子們拖累,三是怕填不滿他們家那個窮窟窿。一輩子的路啊,似乎永遠也走不到頭,看到的,都是黑漆漆的未來。這媒呀,每一次都是有頭無尾,說不成,完了還撂下一大堆理由。找著找著,他就老了。痛苦,就這么被老漢硬生生地砸,砸成了一分鐘、一秒鐘的日子,一小塊,一小塊,好像一整個大冰塊被砸碎,碎成了許多冰碴碴兒,太陽一照,就融化了,化成一滴滴水,最后曬干了,什么都沒了。
在尋找另一半的問題上,他徹底死心了。鄉(xiāng)親們紛紛勸他,說娶不到老婆怕啥,說她們白長了一雙眼,如果你兒子、你閨女兩家將來日子混得好了,有出息了,看看她們眼紅不眼紅!他笑笑,覺得有道理,也有了安慰,收了心,一門心思種莊稼,干農(nóng)活。兒子后來在縣城上班了,貸款買了房,讓他搬過去住,他舍不下老屋和幾畝地,就沒去。兒子的工資太少,一年到頭攢不下錢,干脆就和媳婦一起到北京打工去了。女兒一家人也去了北京,當(dāng)起了“北漂”,日子過得比以前強一點,但也沒有強到哪里去,但女兒孝順,時不時郵寄一些北京的特產(chǎn)給他,還打電話問問他對象找到?jīng)]有,替他干著急。他也理解兒子、女兒,他們兩家子過日子也挺不容易,整日里東奔西跑,沒日沒夜的,起碼得先顧住他們幾張嘴。唉,當(dāng)?shù)灰装?!想想這輩子,老人養(yǎng)兒育女,吃了那么多的苦,可是老了老了,還是光棍一條,老天爺憑什么這么對他?在窮得亂臊氣的山旮旯里,老了就老了,你什么都甭想,想也沒有一個人搭理你。
當(dāng)?shù)灰装?!這么說來,天底下,哪個爹當(dāng)起來容易呀?自己當(dāng)年容易嗎?他就開始生悶氣,氣性一天比一天大,罵兒子,罵女人,使壞撒氣,其實是自己糟踐自己。他的脾氣見長,暴躁異常,到頭來受害的還是他自己。后來,他果然病倒了,癱瘓在床12年,大把大把地吃藥,好像吃糖豆一樣,兒子和女兒兩家人輪流伺候。他臭毛病不改,依然罵兒女,吃得再好也罵。都說久病床前無孝子,兒子、兒媳婦嫌棄他,女兒、女婿嫌棄他,孫子外孫也嫌棄他,人人心里詛咒他早一天死,死了一了百了,沒有一個人想到老人吃的苦。當(dāng)?shù)娴氖遣灰装?!麥子綠了黃了,然后割了收了,一大片一大片哪!果然,老人有一天早上就死了,臨死前,他的神智突然異常清醒,兩眼炯炯,掙扎著身子,半躺在床柜旁,說:“今天的天好,想吃一碗刀削面。”他的兒媳婦就去廚房做,面做好了,一股股新麥子的香氣翻卷著撲過來,一下抱住了老人的胃,狂吻著他的舌尖。好香啊!他兩手捧碗,使勁咽下去一口唾沫,深深憋足了一口氣,嘿,眼一瞇,頭一低,飛快地舞動筷子,“呼嚕呼嚕”吃了一碗刀削面,又喝了半碗面湯,末了,抹了抹嘴巴說:“今天的刀削面好吃!”然后就躺下去睡著了。睡著了,就再也沒有醒過來。
這個老人,是我一個朋友的老岳父。提起這個老人,朋友好像憋了一百年的委屈似的,一個勁兒地說老人這不是那不是,如何變著法兒地氣他和他老婆,嚇得晚輩們沒人敢走近他,但是沒有辦法,誰讓他是他老岳父呢!老人60多歲的時候,被打工的兒子從山西接到北京,他躺著看到了北京城是什么樣子,接下來的12年,躺著對抗著他痛苦不堪的命運,他死在73歲的路上,值了。漫長的生活,無休止的奔波勞碌,折磨你,摔打你,成就你,也湮沒你。我沒有參加老人火化前的葬禮,只在午后見到了他的兒女、孫女、外孫,他們強裝笑顏,內(nèi)心卻大痛。是啊,他們在念叨老人的種種好,如果沒有老人,怎么會有這么一個大家庭呢。
老人的遺言,竟然是那句“今天的刀削面好吃”,他生命最后的那碗面,熱騰騰的、油辣辣的刀削面,成了這個中國老農(nóng)民到死都惦念著的東西。①8